《共同、記憶、勇氣》- 何桂藍

[emily]

《共同、記憶、勇氣》

來到今日，咩美麗島、709、甚至南非等等對政治審判的刻板幻想，應該（終於）徹底退散。係，香港民主運動中的政治審訊，不會有咁悲壯嘅場面出現。

而更多令人不知如何面對的場面還在後頭。不同的案件中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控方證人。香港真係會出現判成十幾廿年的政治犯。

正如在看不見改變可能的絕望中，人會變得無力；在難以承受的傷痛之中，人自然會渴望「結束」，只求身上的痛苦可以盡快消退，想引發痛苦的外因——如果不能與之割斷——可以盡快停止、消失。咩都好啦，「回復」到好的狀態唔敢諗，總之希望件事快啲完。會引發更多痛苦的事，最好不要出現。

但是，不會的——只要還有一個政治犯在獄中，香港就無法真正徹底「復常」。而也總有那麼幾個冥頑不靈的人，堅持要延長這份集體痛苦。有咩為呢？

*

覺得落筆越來越難，因為好多位都好尷尬。當我想要address牆外人時，我能用甚麼字眼？「共同體」？「運動」？已經寫唔落手，甚至連「同路人」都開始寫唔出。即使隔絕如我，都感覺到這些字眼已經退入記憶。

究竟我在address的是誰？我認為自己所屬的那個群體還存在嗎？「運動」唔係收咗皮十世啦咩？當我想要address「同路人」時，我想對話的究竟是誰？有同樣信念的人？對事態有同樣認知的人？向着同樣目標努力的人？對「真相」有共同記憶的人？

無論是哪一個，於我而言，「同路人」的概念在2021 ，已是搖搖欲墜。從47人案引爆的集體恐慌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部份人係咪已經唔記得初選本身係投緊咩的…？應該都係，否則就唔會竭力將不同派系者「獄內一笑泯恩仇」的大團結FF放大來當作一種慰藉。講到當日一切關於運動與未來的爭議，都只是無關痛癢的選舉語言一樣。

不啊。不可以因為後續之慘烈超乎想像，就連自己當日所相信的都推翻。堅持也好，放棄也罷，仍在尋找努力空間也好，想休養生息也罷，都可以，但連自己的記憶都修改，有必要嗎？

我不相信真有那麼多人真的放棄，但可能是有很多人後悔了吧？

定還是，我們對2019年以降的經歷、記憶和理解，本來就真的完全不一樣呢？

一開始我不是很明白。譬如以往大家都會講一句「武運昌隆」，但現在更常見的卻是「唔好做無謂嘢啦」；明明見識過幾多千百人面對實彈的槍口都不言退後，在法庭上多講幾句又算甚麼勇敢呢。突然想連平時好憎再提的721都拎埋出嚟講：其實我有諗過，如果我唔係做記者而係睇直播嗰個，我應該唔敢去元西……這麼說來，倒是無數觀眾比個記者還要勇敢了。

後來我想，其實是那個生死關頭式的危機，與不容辯駁的絕對善惡使人勇敢。是那種怯就輸一世，但進又有一絲希望的逼切令人可以衝破日常與恐懼的枷鎖。

但當一切都沉寂下來，再沒有那麼多急逼和絕對，當抉擇的reaction time延長，人就很難回到那種狀態當中。抉擇變得細碎但稍有不慎便是深淵，日常變成無限延伸的心靈折磨，誰說決定不說一句諂詞、不貼一張海報的決定，就一定比坦然面對牢獄更容易？這本就是極權滲入社會肌理要造成的局面。

而我只是因為進入了一個異界。在審訊的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之前，我彷彿置身於一個永續的生（2）死（0） 關 （1）頭（9）。那些已過去的事件，已經無人再提起的字眼，非常直觀的不義的壓迫，就幾乎是生命唯一還matter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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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勇氣真的不是那麼本質化的東西。如果此時此刻我還在牆外，我又會點呢？應該都係喺度dadadada緊。

雖然看不見讀不到也感受不到，但卻隱約知道牆外似乎已經摸索到並形成了一種更貼合當下形勢的節奏。我是聽出來的，那聲音大概就是dadadada，dadadada，這樣。

認知到末世已經降臨，不再奢想「回到」甚麼美好的時代。適應日月無光，暗中偷偷生火，讓隱秘但堅定的節奏慢慢傳開。可以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但如果係已經無法暗中點點點的人呢？不論企硬還是妥協，一字一句都還是要清清楚楚讓全世界看得見的人呢？可以點？？？被迫滯留在一個已消失的時空的人，還有沒有可能與「當下」形成對話？而不只是將已經在竭力尋找新路的人，突然又拉回2019的邏輯，引起內疚的反應？已經「move on」的人應該怎樣看待我，而我又如何可以脫離某種道德包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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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點解2019的記憶，會引起咁多「情緒勒索」（及相應指責）、咁多愧疚、咁多負擔同失落。它好像變成了某種必須傳承和延續的東西，但除了很多空泛的價值，又不知道要延續的究竟是甚麼，甚至慢慢變成一個包袱，變成一個會限制人去尋找新方向的束縛。

那些沒有達成的目標，那些曾經高喊的口號，那個在生死關頭可以非常勇敢的自己——今日便通通成為了喪志的理由。好像無論做甚麼，嘗試甚麼，都回不去那麼極致的時候。此時見到一些彷彿從未脫離2019那種狀態的人，這種落差就更加明顯。

但2019其實也就只是一場經歷而已。如果你曾經在這場經歷當中不可逆轉地徹底改變，那你今日所做的事就已經是2019的延伸；而如果你從未真正被改變，隨時可以倒退回經歷2019前的狀態，那麼你對這段經歷的理解很可能只停留在幾個字詞的字面意義，輕易就可推翻。

究竟是怎樣的改變？就是每個人都完全不一樣的啊。

我們共享過一段經歷，有了各自的成長，如今在不同的角落，面對各自的戰場。不論世界如何改變，曾有過的經歷都不會是假的，無法推翻的是已經內化了的價值，而不是簡化二元的成敗勝負；要延續的是我們自身的成長，而不是2019本身。

認罪有咩問題？咪喺入邊睇晒全套康德或普魯斯特，出返嚟做政哲 / 文研大師囉。當然做第樣都可以。唔認咪唔認囉，唔使吹到咁大嘞，你見唔到有咩為啫，我見到喎。

若記着這一切結果只是令你更加無力，咁不如算啦。其實真係唔需要特別去「記住」，如果佢根本冇改變到你的話。而如果有，咁記唔記已經唔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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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我是如何因2019而改變，其實很簡單：因為見識過香港人可以有幾勇敢，所以我都想試吓勇敢一點；因為見識到原來幾莫名其妙的場域都可以爆到意想不到的行動出來，所以相信呢個世界永遠唔會「冇嘢做到」。

不是為了守住甚麼捍衛甚麼或強行延續甚麼，而係想去試吓睇吓有冇新嘢爆到出嚟。

選擇不認罪不是為了任何事或任何人，而係我對自己的一份期許：幾限制重重，幾無可能都好，我都信只要夠認真同努力，我都可以搵到缺口，打出新嘅空間。

唔係有意志先可以去行動，行動嘅過程都可以產生意志；而愧疚同無力感都可以係comfort zone嚟嘅 [1]。我冇為你做任何嘢，你亦冇欠我任何嘢，各自努力 is OK，前線自己決定啦。

雖然都很難達成，但我最希望的是不要有任何人為了我而內疚，不是客套，而是我真的好討厭成為任何人愧疚同無力的理由。值唔值得本身唔係由他人去決定，但若有人會因為我做的一切以更勇敢去做自己所想做的，就更加值了。

如果真係要為來為去的話，就為了我而更勇敢吧。

[1] 斑戈，《端傳媒》，「訪談猶太活動家：因為支持巴勒斯坦抗爭，我被起訴「反猶」」，2021年5月21日。

何桂藍